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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50|專訪郭強生|郭強生談母親過世到父親失智心路歷程:我照顧的是人生還在進行的人。


很多時候,你不再是他們的兒子女兒,他們也不再是父母--嘗試調整並重塑你們的關係,照護與被照護者才能在全新的相處模式放鬆、自在。本文我們專訪郭強生,他以學者、作家、兒子及照護者諸種身分,真誠揭露一個有病老長輩的家庭如何如常運作,以及面對自身老後的課題。



「人生進行到這兒,就是退無可退了。」因為是至親,因為沒有人可以替代他照護者的身分,所以郭強生說自己責無旁貸,退無可退。



撰文|吳思瑩
(原刊載於2016年10月出版《今周刊:陪伴父母老後該懂的事》頁18-21,引用轉載請註明出處)


我們熟悉的郭強生,是如其著作介紹「華文世界少見學貫中西、創作全方位之文化人,集評論家、學者、劇場編導、作家多重角色於一身。」直到他在《中國時報》連載專欄,一周一篇,寫下生命變故接二連三而來的艱難轉折……這位世人眼中的「人生勝利組」用書寫揭開他與家人相處種種,以及母親與父親相繼罹病的照護歷程。

擁有幸福不是理所當然
《何不認真來悲傷》是郭強生2015年秋天最新著作。從連載到集結出版,不少認識朋友詫異他的坦然,後又紛紛告解似的交換心得:其實我也經歷過你照護家人的苦。這下子反而輪到他驚訝了--為什麼這些年大家都不討論這些事?

「我的書寫動機很簡單,就是誠實面對生命,活到哪裡寫到哪裡。」他說,聯考放榜上第一志願只高興兩天,因為兩天後母親就確診罹癌。眼前那個職場家事一手包辦,作為全家主要決策者的美麗母親,一下子瘦了10公斤,同時出現憂鬱及躁鬱症狀。幸而後來母親堅強抗癌成功,但郭強生仍感慨,19歲的他渾然不覺維持一個家要付出多少心力。及至20年後母親二度罹癌撒手人寰,他才了解,掌舵經濟與操持家務多折磨人,作為子女,擁有幸福絕非天經地義。

郭強生說,照顧病老的父母讓他勇敢面對了生命中的悲傷,「悲傷,既是缺口也是出口,走出來才能看到全貌,如果一直陷在裡頭就無法理解人生為什麼會有不圓滿。」他用書寫盤整和家庭、和父母的關係,「願意誠實表達任何事就是勇敢。」寫作過程,很多事件都是現在進行式,他試著把自己能掌握的先處理好,「家人的部分,就是面對問題處理問題,即使走到這年紀,接觸到新的難關,還是得學習成長。」套句流行語,郭強生說,這個課題,「需要我用上洪荒之力。」不是開玩笑的,他正色道,因為不希望自己變成糾結退縮的人,於是心甘情願面對父親現狀,「長照不是吃飯看病而已,我在照顧的是一個人生還在進行中的人。」

讓他待在熟悉的地方
許多照護者面臨和郭強生相似的問題,即使有其他兄弟姊妹,仍須獨立負擔照料病老父母。「我只有這一個家,所以心甘情願。」他還點出一個重要的現實:付出,就是投資自己未來。「當你看著父母老化,每個階段有什麼變化,也就是在幫自己做老後的準備。」

200211月郭強生母親二度罹癌,隔年5月就離世。由於當初診斷誤判為零期癌症,家人都還抱持樂觀,認定這次也會安然過關。而後病情急轉直下,使得周間必須在花蓮教書的郭強生,難免留下來不及多陪伴的遺憾。跟母親感情親密的郭強生,在她過世後花了10年的時間一步步去看這個過去「理所當然就成為那個家」的地方,因為缺了母親這塊,家已不成形。「每個家庭都有內在的問題,不面對解決,就只能鏽掉、崩壞。」悲傷的他先是從讓自己投入舞台劇轉移母親驟逝產生的憂鬱情緒,父親連續兩天來觀劇,「之後也曾有過兩年父子關係不錯的相依為命時光。」之後陸續發生父親遭女性友人餵食安眠藥、提領存款、父子失和等問題,直至2013年父親在中國旅遊生病又出現僅著睡袍外出吃早餐的失智症狀,郭強生才驚覺一向體力不錯、社交生活豐富的爸爸一瞬間垮掉了。

3年來,郭強生從照顧爸爸的過程,認識老化這件事。「現實的狀況就是你不可能把老父親完全丟給外勞,即使有人建議裝監視器,你還是得自己真正去了解到底這個家需要的是什麼。」他曾去社會局詢問,政府能提供他們什麼幫助。承辦人員告知「爺爺超過85歲,每天可以享有社工人員免費1小時到府居家服務,或是白天送到我們日照中心也可以。」他說,這些服務可能適用其他家庭,但以他必須在外地工作的現實情況來看,幾乎幫不上忙。「每個家庭遇到的情況都不同,現在這個家就是我要來承擔一切了。」

「長輩處於熟悉、能操控的環境,可以減緩老化。小至記得開關在哪--這樣的日常事務對他們來說都很重要。」郭強生打比方,病老長輩如同一顆耗損的電池,只能充那麼多電,釋放的電力有限,當然能做的事也有限。「讓他們起床睜開眼睛還知道身在哪裡,認識眼前的你是他生活中的人。」郭強生說,有人建議他把父親接到花蓮,但他明白,把父親放在陌生環境,只是做到「扶養長輩」。以他這幾年的體認,不只孩子成長需要認識很多人,父母活到這麼大歲數,即使逐漸失智失能,還是需要朋友舊識及熟悉的生活圈,同時維持身為「父母」這個角色的權威和尊嚴。

減少壓力可以延緩失智
郭強生沒有醫學背景,但從自己親身觀察,在爸爸身上看到「老人生活得不慌亂、不緊張、沒壓力,可以延緩失能失智。」他說父親身體狀況到八十幾歲都不錯,但為了努力維持正常社交,肯定因此越來越吃力而產生無形壓力,有一天一旦失衡,整個身心就像接錯線路一樣亂掉了。

所以他說,老人生活一定要有它該有的步調和節奏,不要像青壯年一樣努力把生活填滿,而是去試著安排什麼是「老生活」。郭強生曾在紐約求學,他說紐約老人很多,但他們能做的事很多,沒有被迫改變生活。為什麼呢?因為有很多高齡者熟悉的街道、事物還在,甚至台灣已買不到的VHS錄放影機都還有生產,出版業也多有大字印刷版本提供老人閱讀,要出門不會因人行道亂停的機車而難行,超市皆有送貨到家的服務……因此他們還能用自己熟悉的方式來過日子。「老人失能不是真的不行,而是能做的事通通被迫停止。」即使父親逐漸失智,但郭強生嘗試一些方法讓他跟這世界還有許多連結。像是在外傭身上掛名牌,一年之後,爸爸終於能喊出外傭的名字。或者陪爸爸看老電影、聽老歌,總在未預期的時候爸爸突然認出某位老牌影視歌星,這種時刻還是很讓人開心。「不要完全聚焦在功能減退上。想想看,長輩要活著,什麼活法比較好?」像他父親今年高齡91歲,他說,實在很難區分他是退化還是失智,「就像手電筒快沒電了,但搖一搖又會亮一下,還是能用呀。」

家人不能負責你老後
從母親過世到父親失智,郭強生這十多年常自我心理建設:第一個要做到的就是,盡量讓自己看起來一切如常,不要表現過度憂煩。這是源自他陪伴母親度過最後時日的感悟。母親快過世前,他對她說:我很害怕。她回應:我十幾歲就沒有媽媽,你都三十好幾了。「我們沒有直接討論死亡這件事,可至少我知道她沒陷入慌亂害怕,也是某種程度的平靜。」郭強生難免遺憾沒和母親談更多生死看法,但僅僅是母親的提點,已經給他很大的力量。

作為唯一的照護者,雖然也有外籍看護幫忙,但長期把心思都放在面對一個老人身上,照護者一定也會有焦慮的時候。他找到一個解方,不妨將這種「老生活」視為生命的調和狀態,每天撥1小時放慢節奏,練習過老人生活。他有時就會坐在便利商店看報、喝飲料,「生活節奏太快對我們也不好,強迫自己放慢,訓練你的耐心,試著體驗父親正在經歷的時間感。這是學習對自己老後生活負責的第一步。」

與年老父母的關係,最後一定是走向結束,這就是與我們人生中其他所有人際關係最大的不同,也讓我們最難釋懷。而年老失能的父母與我們記憶中的父母有著何其大的落差,這也是讓我們在面對照護父母時產生最多心理衝突與困惑之處。

這是郭強生在岸見一朗《面對父母老去的勇氣》推薦序寫下的一段話。他同時呼應岸見書中所述「我和父親在一起時,絕不是什麼也沒做,父親醒來時我有很多事要忙,就算是父親睡著了或在發呆,我也不是什麼也沒做。靜靜陪在身旁有其意義,就是一種貢獻。」指出,他在《何不認真來悲傷》書中也寫下過類似的心情:「一開始覺得整天啥也沒做很不安,但是習慣以後發現,這不就是陪伴的真正意義?」

一如兩位照護者所提點的,願意花時間「陪伴」就是讓父母失智失能時還有所依託的最好方式,同時,也是照護者面對逐漸老去的自己最平靜的路徑。










留言

  1. 感動至深 堪以為鏡. 郭教授微密深邃的思緒及照顧父母的細膩令人敬佩與效法 也體會到:平靜溫暖的陪伴 是生生世世的無憾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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