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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2|專訪邱文傑|縫合歷史傷口的建築師



建築,可以嶄新,也可以古舊,重要的是,背後那個蓋房子的人在乎的是什麼。


邱文傑,一位以建築的針與隱藏大地的線,為台灣人民保存1999921傷痛記憶的建築師。這段介紹聽來弔詭,跟有機有什麼關係?與環保沾得上邊嗎?且聽他娓娓道來。
文|吳思瑩

謙卑待人,尊重自然
在哈佛拿到建築碩士學位,1994年回來台灣的邱文傑,2008年曾代表台灣建築界組團參加威尼斯建築雙年展。拉開視野,邱文傑談起目前歐洲建築界最風行的,莫過於使用回收建材,這也是全球建築業無法視而不見的潮流。

不過,人們關心的是,每棟建築不論在材料上如何揀擇,對環境皆會產生一定程度的衝擊,這點邱文傑怎麼看待?「謙卑待人與尊重自然,是每個人一輩子的課題,但是,設計也永遠能給出不同的答案。」

他認為,像柯比意(Le Corbusier)、法蘭克蓋瑞(Frank Gehry)或妹島和世(Kazuyo Sejima)等具有明星光環的建築師,會在各個時代留下英雄式的建築物。也許因為其造型或材質特殊,對環境保育不見得有實質上的正面作用,但對環境拋出的議題,不僅在建築物本身可以尋求答案,它所延伸出來的想法與觀念亦會對世界產生影響。

邱文傑以上海世博的英國館為例,它以種子為主題的眩目造型,並非使用回收建材,但在精神上一樣在疼惜這個環境。所以,環不環保,要看它是否能引起效益,「綠建築促使建築師思考如何反映這個時代的議題,但應該是從骨子裡去關心建築的內涵。」


撕裂的大地,記憶的傷口

位於台中霧峰光復國中原址的「九二一地震教育園區」是邱文傑屢獲建築大獎的作品。當台灣人民在經歷了1999921凌晨147分,芮氏規模7.3的強烈地震後,除了面對失去親人的傷痛與殘破的家園,這塊曾經撕裂的大地,該以何種面貌在往後的時光伴隨我們?

暫時抽離感情層面,邱文傑著手以更積極的美學處理來表現大地原有的張力,「這是個與共同記憶有關的場域,也反映了人類遇到天災後如何自處。」他試圖以中立的角度,沿著車籠埔斷層線這條有機的紋路,探測等高線與岩石裂縫的關聯性,因為這些自然界裡原來看不見的標線,現在都以一種暴烈的形式彰顯於世。
台灣人的韌性,讓我們選擇了一條與結痂的傷口共存的路。當邱文傑前往勘景時,他甚至閃過一絲念頭:「這個地方,不需再加任何東西了!」但,建築師必須在這裡成立一個紀念與教育意義的館舍時,該如何選擇?邱文傑思索,若不對這個已劇烈改變的地貌做任何人為的圈圍或改造,它曾經受到摧毀的面貌,可能會因為風吹日曬雨打而消失,因此,只好採取所謂「現代文明」介入的形式保存它,並以博物館保有殘破的地景。

既然人們曾經遭受過它無情的侵襲,就代表它在未來也會影響建築本身。「當初就是從九二一這個時間點回頭去看,看看留下了什麼歷史見證,後來發現,斷層線就是最好的見證。」
邱文傑將這個建案設定位為一場「質變後的建築再生運動」,他試圖將撕裂的大地所造成的哀傷,以建築的針及隱藏於大地的線,將此裂縫縫合。當我們直視車籠埔斷層切過光復國中操場,因而產生150250公分的落差時,跑道斷裂的影像,幾乎已成為象徵九二一大地震的歷史符號。「讓美學、建築與此地景整合成一段草坡與跑道相結合的折線,幻化成一可供紀念,甚至象徵新生的場域,這是自始至終的思考重點。」

所以我們看到曾經怵目驚心的跑道成為了散步道、通往地震保存館的捷徑,以及延伸成記錄地震痕跡的展場。「另一方面,我將可見的遺跡框起來,成為歷史的印記。」他希望每個來到這裡的人,都可以自由地詮釋,當時移事往,數十年過去,仍然擁有自己與當時記憶的連結。

重生的建築,穿越時光甬道
的確,身為一位建築師,感性的體驗與領略,以及理性的觀察與建構,都是他們心中必須隨時衡量的天平。在邱文傑手上,曾經將幾棟老建築成功地賦予不同以往的面貌。

1999年,邱文傑改造了位於新竹都心的古蹟東門城──「新竹之心」。那座巍然聳立的城牆,在新建的玻璃觀景台燈光投射下,產生新舊建物古今對話趣味。從此,戶外表演、傳統意象與親水休閒三種使用空間共聚一堂。有趣的是,筆者也曾在此參與過一場大型的聯合大學藝術節,活動時看著觀眾自在地穿梭迎曦門、隨意於階梯上就坐,而表演者更是興致勃發地在環視全場的舞台盡興演出,當時的感受誠如邱文傑所言,「『新竹之心』是當代設計與古蹟共存的場所,以新的觀念反映當代社會的問題與需求,用新的材料對應出古蹟的歷史意義。」

兩年後,邱文傑完成「新竹青少年福利中心」,讓一棟老舊的日式建築重獲新生。他保留了195060年代老屋的意象,同時萃取台灣隨處可見的鐵皮屋現象意涵,打造灰牆、黑瓦、木製窗櫺與鐵皮、鋼構、玻璃共存的現代建築。令人玩味的是,他保留了舊建物的歷史語言,去掉損壞的木窗扇,保留木窗格;剝除部分的泥土牆,露出內部原有的竹編構造,讓人們還能看見至今支撐老建築原始而堅實的結構。
這趟隨著邱文傑巡禮台灣建築的旅程,我們準備在一個溫馨的故事裡暫時畫上句點。
故事開始於1995年建立於阪神地區的鷹取紙教堂(Paper Dome),這座由坂茂建築師Shigeru Ban興建來撫慰經歷阪神大地震居民的教堂,在2004年完成階段性任務後,居民決定將它移建他方。

因緣際會下,新故鄉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廖嘉展獲知消息後,全心投入紙教堂跨海移建南投埔里桃米生態村的計畫。經過三年多的奔走與各方資金挹注,受邀參與此案並設計紙教堂附屬建物的邱文傑,也深受新故鄉基金會自籌資金的理想所感動。

邱文傑十分喜歡紙教堂,「它非常簡單,很輕、很柔,雖然它是用紙的輕柔去對抗地心引力,用紙管當柱子去支撐屋頂,然而看來卻很堅硬。」所以他用了最鮮亮的色彩去呼應這個教堂看似柔弱,卻又十足剛強的生命力;而這樣的特質,不也正是每一個在災難後勇敢生存的人所具備的嗎?

正是因為對這塊土地、對發生過的歷史、對在地人文的熱愛,邱文傑藉由這些新舊並陳的建築,留存了台灣人共同經歷與流逝的時間。




首先,當一個好人
「建築是一件複雜的藝術創作,其中最重要的就是『概念』。建築師不要為綠建築而綠建築重要的是後續要好好經營這個建物,才會是成功的環保建物。」邱文傑認為,回收建材與環保設計都是建築師樂於採用的,但最難的是如何讓建築是「活」的,只有透過完善的管理與維護,建築才能有永續活化環境的價值。

而做為即將登場的台北花博參與建築師之一,他認為這對台北市的都市發展來說,是一個新的契機,因為一場成功的博覽會,如1885年巴黎的萬國博覽會與1933年芝加哥世博,都可以徹底改變城市體質。以北美館展覽園區為例,即使明年展覽結束了,只要維護單位悉心照護,就可以擴展這些公共設施的使用效度,擴展建物與都市的關係,活化河岸與在地居民的生活情致。

「建築師的角色很多元,作品的社會性該大於藝術性,所以這個人要知道自己是誰,知道自己能做什麼。」對他來說,成功的建築師也同時會是仁慈且有德性的高人。當我們有一位如此思維的建築師,也許,我們可以期待台灣有更多好的、美麗的,並且是「善良」的建築。

訪問末了,我詢問邱文傑,好建築師的特質是什麼?他皺著眉,很認真、很肯定地說:「首先,他是一個好人。」他認為,不管建築最終呈現的樣貌為何,最初的創發,都起源於建構人本身。


邱文傑小檔案

美國哈佛大學建築暨都市設計碩士,現任大涵學乙設計工程有限公司設計總監。
1990年取得到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的建築與都市設計碩士,1994年回到台灣執業。2000年「新竹之心」獲遠東建築獎傑出獎,2005年獲台灣建築獎。


2006年以九二一地震教育園區獲WA中國建築獎優勝獎,20072008年分別代表台灣參加香港-深圳建築雙年展及威尼斯建築雙年展。

(原刊載於2010年10月第46號《有機誌》,版權所有轉載請註明出處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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