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No.51|專訪蔣勳|五感俱足,是人生——美學實踐者蔣勳


他說,再回到巴黎,彷彿聽見自己二十幾歲留在巷弄角落的聲音,忘了帶走。他說,是聲音,是氣味,把他帶到臺東池上,春夏秋冬,晨昏和正午的冷暖痛癢,都在身體裡,帶他一點一點在那裡落土生根。從巴黎到池上,蔣勳的甜酸鹹辣苦,五味雜陳的人生,用70年歲月醞釀,回味。






Text|吳思瑩
(原刊載於2016年12月華航機上雜誌Dynasty,引用轉載請註明出處)


飛行是感官的功課
那時,有隻手拍拍他肩,「年輕人,我25歲也這樣哭過。」1972年,蔣勳在佛羅倫斯米開朗基羅作品前流下眼淚,一個陌生的歐洲人跟他分享曾有的生命經驗。

或者,那是未來的蔣勳和青年蔣勳的相遇?

今年4月,蔣勳不知第幾度回到巴黎。他拎著一瓶紅酒、一塊起司,躺在塞納河畔什麼也不做,「就這樣,回到我的25歲。」經過十幾小時的航程,飛行如何成為旅行愉快的起點?蔣勳以為,適切而到位的航空服務,會打開各方面感官經驗。「僅僅為旅客披上質料好的毯子,就會在這趟飛行重新認識眼耳鼻舌身。」他笑稱,活到這年紀,真正體認到,人們一直忽略觸覺是多麼動人。為什麼呢?因為觸覺只跟很少人發生關係,「體溫,傳達的感受都是最親密的。」

如果觸覺是近似心電感應的啟動器,那麼,他二十多歲在歐洲體驗的,便是持續一生的感官之旅。

「歐洲有一個久遠的老文化傳統。如果真有所謂的歐洲風,它不是可以界定的特徵,而是長時間的累積。」直到現在,蔣勳都很感謝法國教授帶他走入生活,不花什麼錢,用五感去探尋生命的快樂。在40元新臺幣換1美金的年代,作為一個得緊湊花用的留學生,他受到鼓舞:體驗人生不一定如你想像的昂貴。教授躲在一旁,看他搭上往義大利米蘭的順風車,從此,背背包走在異鄉街道的青年蔣勳,身體裝載了自信和篤定。


原來是鄉愁的氣味
2016年返回1976年,紅酒、咖啡、香水……還有,還有一股什麼氣味,從身體的深處翻攪起來。

「是嗅覺把我帶回臺灣。」蔣勳自忖,成長過程一直不快樂,到了巴黎,生命忽然打開,像漩渦吸引他泅泳。原本,他念完書就要長留巴黎,但這堅定的、根留他鄉的信念,突然被無以名狀的什麼給摧毀了。

19768月,巴黎很熱,蔣勳和友人走在香榭麗舍大道。沒預警的,他央求朋友停下腳步,「那時就覺得身體裡有什麼東西翻起來,直衝鼻腔,緊緊虯住眉心。」朋友問他哪裡不舒服,他斷續答道,鼻子沒由來的酸嗆逼人流淚,彷彿聞到從前在高雄鳳山當兵,出操時熱到泥土都發燙,乾了又濕濕了又乾的汗水在軍服織紋結成一塊塊鹽巴,突然一陣午後雷陣雨落下,把燥燙的土地澆出一股股薰蒸味,也澆溶了青春軀體的汗漬。「我對朋友搖搖頭說,這種感覺你們西方人不會懂的。」朋友笑了,他告訴蔣勳,「法文有個字形容這種情況--nostalgie,就是鄉愁。」

當年10月,蔣勳就打包回家,不消說,是老早種進身體,最深層的記憶把他喚回來,「如果能年少就把故鄉的土地、聲音、光線、色彩裝進感覺系統,離家再遠,都跑不掉。」他喝了一口冷掉的阿里山茶,「因為,那是真正對土地的愛。」



發願一輩子吃甜
蔣勳童年曾發許下宏願,一輩子都吃甜,不吃苦。

「甜酸鹹辣苦,五味,恰好就是我們一生順序經歷的滋味。」有時不是單一滋味,更往往是五味雜陳。他說,多數的人童年都受寵快樂,而舌尖是甜味感受區,也是最容易滿足的味道。舌頭兩側則感應酸味,從童年過度到少年,出現為愛而嫉妒、因渴望落空而失落,個中滋味就像不成熟的果實,又酸又澀。

蔣勳曾帶學生造訪晚間休業的傳統市場,他讓每個人都蒙上眼睛,用嗅聞替代眼見。「幾乎每個人都說,他們最先聞到的是海鮮。」是不是很有意思?明明已經消失的東西,卻用另一種形式告訴你「此曾在」(ça-a-été)。蔣勳提醒學生,人類嗅覺記憶能儲存多達一萬多種味道,並像文字出現以前的結繩記事,儲藏了只有你能開啟的記憶密碼。

說到氣味,蔣勳小時候最怕母親料理苦瓜,總無法理解,為什麼自找苦吃?媽媽因為疼孩子,盡量不在他面前備這類菜,但他一回家,空氣就充當報馬仔,「媽媽剛剛剁薑拍蒜,嚐了山苦瓜,我都聞得到。」蔣勳兒時總嚷著一輩子不要吃苦,咀嚼人生之後越是明白,苦味反應區在舌根自有道理。如同紅酒、咖啡有苦味襯底,做海鮮義大利麵要放月桂葉,原來,沒有苦味就少了厚度,吃不了苦,人生也不完整。


潮來汐往日照鳥鳴
蔣勳看著手上茶湯,他說,歐洲人每天喝紅酒,搖晃杯體,觀察酒色光影變化,就培養了對色彩、光線,甚至聲音的種種體味。好比潮汐聲,他從八里住家看下去就是淡水河,漲潮時,「海潮音」真如萬馬奔騰,亦如佛教形容說法的聲音似海潮雄壯遠聞。蔣勳總刻意停下工作傾聽,入夜則等待汐水滲透河岸退去,「那聲音極細極美。」

這幾年他有很多時間駐村臺東池上,「池上人的聽覺是很『安靜』的。」用安靜形容聽覺?很怪嗎?或者說那是一種排除雜緒的純粹。

作為一個文學家、詩人、畫家,蔣勳拋開各種身分,去聽,去看,去聞,去吃。每天早上四、五點就起來,因為鳥兒的晨喚和遠處雞啼讓他捨不得再睡。他出門,一路沿著田邊走,眼看日光從最幽微的暗度慢慢亮起來,臨到黃昏,光線再褪回山的那一頭。「做臺灣人最幸福的事,就是有傳統小吃。」他在池上愛吃熬大骨,整碗滿滿蓮子、芡實、薏仁、茯苓的四神湯,大啖老豆腐店的炸香豆腐,更願意讓熱杏仁茶暖了身子再回宿舍隨日落而息。

他笑稱,因為在臺東融入傳統的生活步調和清澄的五感體驗,復歸臺北,臺北也變得不那麼可厭。「五感的記憶相伴相生,就像我永遠記得跟媽媽一起桿餃子皮,用手的溫度柔軟麵皮,眼耳鼻舌都沉浸在家的氣味、彼此談笑裡。」末了,他停頓了一會兒微笑說:飛行時,那十幾個小時只待在同個空間,夠我們好好做一回感覺的功課了。


蔣勳
1947年出生母親家鄉陝西西安,祖籍福建長樂,後與家人遷居臺灣,成長於臺北大龍峒。他是詩人、文學家、畫家、旅行家,曾以廣播節目獲金鐘獎。於中國文化大學史學系、藝術研究所畢業後,1972-1976年留學法國巴黎大學。曾任《雄獅美術》主編、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、聯合文學社社長。著有《池上日記》、《捨得,捨不得帶著金剛經旅行》、《肉身供養》、《美的沉思》、《少年中國》及多部有聲書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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